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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篇:神秘在真假善惡之間(上)─電影《寂寞拍賣師》

在本文上半部,我們簡要地分析完本片的劇情,了解主角佛吉爾如何因著對神秘感的追尋,逐漸坦露自我的軟弱,在看似贏得美人芳心後反而發現竟被全盤欺騙的結局。

在這後半部分,我們將集中討論本片所一再追問的,究竟「美感」的意義是甚麼?與真假或善惡的關係何在?

騙局的背後?

由於結局(真相大白?)的影響與震撼,使得觀眾自然會反過來將討論的焦點放在-「欺騙」這樣的道德判斷上(不管是佛吉爾以欺騙的方式收藏畫作,或是最後反被更高明的騙術所設計)。畢竟這是因著男主角所付出與所得間的強烈對比,而產生的感同身受,因而給予某種道德性的反思或檢討。但是從導演所引導的劇情戰來看,我們更該思考的是,這部片是否展現出比欺騙或愛情更重要的東西?

對第一個騙局(佛吉爾把真品虛報為贗品,由比利出價買回,再私下轉給佛吉爾收藏)而言,就其動機與行徑,的確是不道德的欺騙。但我們也注意到,佛吉爾後來並未把這些低價買進的畫作,再以高價賣出獲利!也就是說,這些畫作若不是藉著佛吉爾,可能根本無法(或很難)再被其他人辨認為原作。如果這些作品中的仕女有生命,她們會希望,自己被一個對她們沒有了解、但只是有錢的收藏家收藏,若干年後再變賣取利?還是希望被一個真正了解認識她們的人,當成自己的情人般呵護?

當然,對於其他可能想要尋找真跡的收藏家而言,他們因此失去了收藏或欣賞這些美麗作品的機會。但藝術市場大多數的拍賣價格,本來就只是被哄抬的數字,成為少數有錢人的投資標的,而非反映藝術品的地位。而對其中整個運作的矛盾與荒謬最為知曉的,豈不正是這位最頂尖的鑑定師與拍賣官-佛吉爾?

因此,個人認為這個騙局主要是挑戰我們思考「美的價值」該由誰來決定?難道是拍賣會上互相比價中,口袋最深的勝利者?還是那真正懂得欣賞,甚至付上個人一生私密情感的鑑賞者?這些名作高不可攀的價錢,難道不是另一種欺騙嗎?

事實上,如果這些畫作都是佛吉爾光明正大買下而收藏的,也就暗示這些畫作的價值更在於其價格,而佛吉爾也難以凸顯其為藝術而投入的癡情。這樣,即便後來他的收藏全部被偷,他更可以去報警處理,也無法換取觀眾的同情。但正是由於這些畫作對佛吉爾的關係,更像是一種私密的情人,而非商品,使得這中間所反映的,絕不只是真假或道德的角度而已。

佛吉爾藉著裝配機器人原件的機會與機械師勞勃請教感情的事,沒想到反而因此被套牢。

佛吉爾藉著裝配機器人原件的機會與機械師勞勃請教感情的事,沒想到反而因此被套牢。 (照片來源/影片擷取)

神秘感的成全與破碎

對第二個騙局(佛吉爾被克雷兒等騙走感情與收藏)而言,結局當然更為殘酷。但除了指責這一幫人(克雷兒、比利、勞勃等)的無情無義,或是認為這是佛吉爾自己欺騙他人的後果之外,是否僅能以最後的結果來判斷這整個過程?還是有其他可能的思考方向?

佛吉爾帶克雷兒進入他滿是收藏的密室。

佛吉爾帶克雷兒進入他滿是收藏的密室。 (照片來源/影片擷取)

事實上,對佛吉爾而言,克雷兒的出現絕不只是滿足情感或親密關係的需求(否則,他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名媛中一定可以找到更多合適的對象),更代表他對於一份美與神秘感的盼望成真。當克雷兒第一次進到他的密室,睜眼看見滿牆的名畫時,佛吉爾對她說的是:「我們希望妳可以搬來與我們同住。」而不是說「看,這是我的收藏品。」這顯示佛吉爾的收藏除了藝術性的欣賞外,更有濃厚的情感在等待,希望有一天那真正的女主人來到。也正是因為這種對於「神祕之美」的追尋,他才走出一個自我為中心的世界進入真實的感情世界。

因此,使佛吉爾後來崩潰的,並不是辛苦收藏的畫作遭竊,也不只是苦心經營的感情被背叛。因為嚴格來說,這些都還是有可能恢復的,只要他願意。更重要的是,他一生中所追尋,彷彿無人能夠明白的、那種對於藝術神祕之美的探索實踐,卻被揭露出如此荒謬的結局。

所有的收藏一夕間全部消失。

所有的收藏一夕間全部消失。 (照片來源/影片擷取)

這也是為何,導演在這部電影不斷地在探詢「真實」與「贗品」,討論「美感」的神祕性;想藉由精心的布局與離奇的結局,沖淡以上所說,兩種騙局的道德性意義。也許這正提醒我們,在現代社會這個幾乎由虛假符號所構成的網絡系統,本身的遊戲規則就是可被質疑的。也因此,仍有可能存在一種真實看似不道德,卻是可以被同情的,甚至需要被相信的神祕就存在其中。或許這也正是本片所一再重複的那句話,「每一個贗品,都有他真實的地方。」但要看見這樣的真實,往往也需要走進許多不為人知的孤獨與付上心碎的痛苦代價。

欺騙觀眾的導演

其實,這部片還有另外一個看似平行發展的角色,我們還未提及;就是那個在古宅對面的咖啡店中,有過人記憶力但不良於行的侏儒。對一般人都不太搭理的佛吉爾,雖然有幾次進入咖啡店,但顯然從未對她表現任何興趣。沒想到收藏被偷走後,為要更多打聽克雷兒與那古宅的資料詢問到她時,才發現原來她才是真正的克雷兒-古宅的主人;而她兩年前就已把房子租借給某些「拍電影的人」!而事實上,她也看過那假冒的克雷兒,其實平日也會進出古宅,根本沒有所謂的害怕人群的疾病!

雖然,這位侏儒克雷兒的戲份顯然連配角也不夠,導演刻意將她以卑微的侏儒形象出現,成為本片中最誠實的角色,像一根錨決定了什麼是「真實」。也使得其他所有角色在追尋神秘、沉醉愛情或布局欺騙時的反諷,也成為我們觀眾理解所有劇情的定位點。

但是個人認為,導演最多表達自己觀點的地方,是在於他如何處理電影最後的結局。他先直間告訴觀眾,佛吉爾最後是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,但那並非影片最後的結尾。事實上,導演再用長達十餘分鐘時間,配合佛吉爾眼目呆滯的復健過程,以倒敘的形式,表現出他心中兩種回憶的交錯:一個是關於「與克雷兒的感情關係」,另一個是關於「後來才逐漸發現的真相」。前者是甜蜜的「主觀真實」,但後者卻是痛徹心扉的「客觀真實」。

在交錯回憶的最後,佛吉爾來到了克雷兒曾提到的日與夜餐廳,孤單地等待,然後以逐漸退後拉遠的長鏡頭收尾結束。個人覺得,可算是導演在這殘忍的騙局中給予觀眾的一絲恩惠,讓我們似乎跟著佛吉爾的眼神一直期盼那「贗品中的真實」(克雷兒的感情)或者可以成真…

佛吉爾在發現被騙後,依然到日與夜餐廳等待克雷兒的出現。

佛吉爾在發現被騙後,依然到日與夜餐廳等待克雷兒的出現。 (照片來源/影片擷取)

因此,整齣戲被騙的不止是佛吉爾,更是所有的觀眾(我相信在看到密室中那片被偷光畫作的牆面之前,很難會想到這個結局)。

特別是電影最後,並未留下任何片段表達克雷兒的留言。或許也是導演的憐憫,不想於觀眾的心頭上再捅上一把刀。這讓觀眾回想起,當克雷兒第一次進入密室,並且被佛吉爾邀請同住時的感動回應:「喔,佛吉爾,無論發生什麼事,要相信我都是愛你的。」

或許是真實的感情?或許她也是逼不得已?使得觀眾即使知道結局後,仍不自覺會相信:或許克雷兒未來終將回到佛吉爾的身邊;與最後的鏡頭一樣,可以活在等待的美好想像中。

這種明知結局卻仍心懷期待,正是前面許多劇情的設計與推砌所帶來的果效。讓起初隱藏於劇中主角心中的神祕感,穿越了真實與虛假、善良與邪惡,轉化為另一種模糊難解的盼望,豐富了每個人心中對於自己「疏離」或「秘密」的道德詮釋。

失落中的盼望

對我們基督徒來說,這似乎也代表著信仰生命的另一種詮釋觀點:即便是我們已經小心翼翼保護,那個為了不流於世俗中膚淺的情感,而在心中區隔出的「神聖的空間」-並且在其中排斥虛假的學說,溫暖自己的孤獨;我們仍可能在某些事情中發現,這些辛苦保護蒐集來的一切,可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。

甚至,那時我們可能也會覺得,那最親近我們、最被我們信賴的上帝,竟然也欺騙了我們。


其實不是祂欺騙我們,是我們還一直讓這些模仿真實的外表(屬靈經驗、神學知識、信仰團體)來欺騙自己。

但是,失去了這一切的虛假的贗品之後,我們是否可能更加接近真實?還是說反而一無所有?那時耶穌在十架上所說的,「我的神、我的神,為什麼離棄我?」,是否終將成為我們信心中的暗夜,尋覓中的吶喊?讓我們仍痴痴地等候那似曾應許的回眸?

《聖經》希伯來書中,有一句話是描述這種「愚笨」的人:「他們卻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,就是在天上的。所以神被稱為他們的神,並不以為恥…」我們都希望認識真實的上帝,面對真實的世界。但是我們自己真的預備好「離棄虛假」了嗎?

當一切的真實向我們顯現的那天,會不會才發現連「我們自己」也與這些虛假一同被丟棄了?

還是說,我們仍然可以在這兩種真實(一種是「真實中參雜著虛假」,另一種是「虛假中所參雜的真實」)之間,選擇不放棄因神祕之美的吸引,而追尋等候那最終者的到來?

只是不能忘記,這趟信心之旅仍然是有冒險性的。因為我們自己心靈也是與佛吉爾一樣,是受傷而殘缺的。

或許真有一種美,在真假與善惡之外,隱藏於殘缺神秘的背後,默默在等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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